我中考是在八十年代中期。
人近半百,如果有机会穿越回过去,我还是愿意回到八十年代,蓬蓬勃勃充满朝气的八十年代。即便不如现在富裕,也喜欢那个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感觉。
话说,我中考时应该十四五岁,会做饭会洗衣会做家务,生活完全能够自理。于是,我妈就放心地去姥姥家了。她去姥姥家干嘛,完全没印象,或者不得而知。她上班地点离火车站近,也许心血来潮就坐火车去了鸡西。
那几天,很奇怪。家里就剩我爸和我两个人。
要考试了,好歹也要吃点好的,我爸从箱子里翻出一盒鱼罐头,是过节时单位发的福利品,一般不舍得吃,等来客人或谁过生日时享用。就这么一扁盒红烧带鱼罐头,我足足吃了三天,细水长流精打细算地陪我度过三天中考。
唉,我是挺像我爸的!
我爸能把一个咸鸭蛋切成八个橘子瓣,每顿饭用一瓣下酒,筋筋叨叨地佐上一周的美餐。我姥姥家的人若知道这些,肯定会感慨我妈咋嫁这么个人,天天以穷日子为目标而演练着。
那几天中考是这么过来的。
早上,好像吃点剩饭,就小半条带鱼。红烧带鱼太美味了,不舍得一口吃完。如果任性地吃,一盒罐头不用饭也能几分钟干掉,我是正长身体的半大小子啊,人家还青春期呢。
我爸去上班了,我锁好门就和同学约伴去考场。
中午回来,家里还是早上离开时的混乱样子,先捅着了炉火,一会儿指望炉子做饭。然后从柳条花筐里翻出几个长了芽的土豆,削皮,清洗,切片,准备炒菜。
那时候已经是六月下旬了,正是东北青黄不接的季节,没有啥菜可吃,只有冬储的剩土豆。当然会调剂的巧手主妇,是可以搭配着,把豆腐、豆芽、粉条、雪里蕻咸菜、夏天晒的豆角干茄子干角瓜干的,通过各种排列组合,还是可以花样翻新,让家里人吃好的。
但吕门女眷历来不善厨艺和持家,对生活从来不做预谋,都是即兴地随性地应付眼前。传承如今,我到了菜场,面对琳琅满目的南北各色菜蔬,最后还是只买黄瓜西红柿了事儿。
但是炉火还是着不起来,冒了一厨房的呛人青烟。就像我妈在时那样,拿起盖帘对着炉口忽闪忽闪地煽风。直到火一点点地生起来,才能用来做饭。
如果我爸下班,这个工作是他干,因为把全家带到这样住平房像农民一样靠烧炉子做饭境地的,是他。
饭好了,门外自行车响,我爸真的回来了。然后搬碗筷上桌,伺候他老吃饭。我吃口土豆片,再轻啃一点带鱼,吃的是啥饭已经忘记。
那个八十年代中期,是日子转好的过度。此前是日复一日的苞谷面和大碴子(玉米碎粒)饭,吃得人犯愁加绝望,吃得人满口大碴子味儿,不知道这样难以下咽的大碴子饭啥时候是个头!但八十年代中期后,随着粮食市场放开,粮证粮票退出历史舞台,大米饭迅速成为主角,生活一下子就好过了。
所以,我不太记得我中考三天吃的啥饭。
饭毕,我爸又去假装忙碌他那些没事儿找事儿的活计去了,我收拾碗筷锅洗涮干净,用抹布把该擦的擦了,该抹的抹了,家里清清爽爽了,锁门去考场。
可是,我还一点书看呢!说好的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呢?说好的考前冲刺突击背诵呢?唉,再说吧。
傍晚,考完试回来,实在不想再吃土豆了。没菜啊,肿么办?
我家有个菜园子,里边有一些细细的黑黑的老韭菜,他们从长出地面就没鲜嫩过。因为出身农民的我爸,其实一点农活儿都不会干,也许真的是书本害了他吧。那些韭菜小的时候不值一吃,或者不够一剪子,等放弃他们时已经到了初夏,而夏天的韭菜是有毒的。
我不懂这个,还是下地咔咔咔地,剪了几把五厘米长的韭菜回来,而且是紫根的。大夏天的,可以想见该有多辣。然后把韭菜切段,土豆切丝,下锅炒。先放土豆丝,快熟了要出锅,再投入韭菜,保证韭菜不黏糊。看我多能,那时候才十四五岁!
这时候,我哥的一个朋友来啦,北京话叫“发小”。才想起,我哥在外地上班呢。他高考落榜,为了获得一个全民工作指标,到外地的一个煤矿干采掘工,几个月转正后曲线救国称病调到地面,然后就海阔凭鱼跃地可以托关系调往任何一个局委办了。
我哥这朋友一来就说,夏天了韭菜不能吃了。我脸上就挂不住了,心说这不是没菜吃嘛。嘴上还是硬撑着说,就是想吃这口啊。然后一口土豆丝炒韭菜,一口饭,再轻啃一口带鱼。这顿饭就完美地撑了下来。
第三天,终于考试结束,一个悠长达两个半月之久的暑假大幕就要拉开,我心雀跃。回到家打开门,兴奋得在屋里呆不住,就晃到院子里来。
然后我的脸色就沉下来了。
出了院门,是一条狭长的甬道。甬道两侧是我爸爱到极致但年年没有产出的菜园子,菜园子外面当然就是大道了,所以隔着菜园子也可以望向大道很远。在大道的尽头,我那阔别三日的妈妈终于回来了。
是她,用我爸描述她的经典词汇是“拧搭拧搭“地回来了。而且,走过大道,还要转弯走进我家甬道,她老远就看到了我,脸上居然还露出春潮般的笑,就那样一径笑着,逶迤而来。